1.新春
1937年公历2月10号是这一年的除夕夜。前一日,蒋总统来沪,不知为何侍从室来了个人模狗样的胖子把杨幼清叫走了,这一去就没了音讯,唯有除夕傍晚给侦缉处来了通电话,说是还没忙完,无需等他。戎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难受,杨幼清具体做什么他不知道,在党内有什么样的地位他也不清楚,但是这几个月来老师每次出差执行任务,他都是心提到嗓子眼,担忧至极。
戎策不是没抱怨过,杨幼清腿上有旧疾,不能长时间做极度危险的工作,他希望老师能带上他,如同那年在哈尔滨的雪夜里说好的,戎策是他杨幼清手里的刀。但是杨幼清总是一脸严肃说不许,然后留戎策一个人担心许久。
虽说这几年来,老师对他发脾气越来越少,但两人之间却没有往日那般坦诚,一方面戎策有秘密不敢说,另一方面,杨幼清刻意瞒着他。戎策有时候觉得年纪越大越现实,若是他现在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,估计早就一意孤行尾随杨幼清而去了。
但是年还是得过,戎策趁着菜市场还没关门买了往后几日的菜,用身上仅剩的几张法币买了两斤肉,感嘆这年头通货膨胀让钱缩水缩成毛票。上海依旧是繁华的,即便是大年夜,租界该莺歌燕舞还是莺歌燕舞。戎策提着菜篮子路过舞厅,还能听见舞小姐嗲气的招呼声。
回到家,戎策想包点饺子,回味下在伪满洲时候热火朝天的喜气。但最后也没成功,面团做了疙瘩汤勉强凑了顿晚饭。饭后,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读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,看了半天才发现是呼啸山庄,又放回书架上——原因无他,看不懂。
等他看完了剩下半本《world brain》,时间才刚刚八点。戎策坐不住,拿了外套和钥匙打开家门。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,遇到警察值夜班就亮证件,畅通无阻。不知走了多久,还坐了趟末班电车,他看见了福佑路那家平愿点心店。房门上贴着封条,窗户都破了几扇,屋中打砸乱套无人收拾。
戎策无可奈何笑了笑,继续往前走。路上的雪堆积了不少,他低头踩着雪,留下一串脚印,再抬头竟然凭直觉走到了叶家宅院的后门。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,顺着后门边的一棵树爬上去,坐在分叉的地方拢紧了袖子。从这里,他能看见公馆一楼的餐厅,暖洋洋的灯光中人头攒动。
似乎二哥惹父亲生气了,两人脸色都不好;老五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,端着一碗米饭拘谨地夹菜;旁边亭亭在帮小六剔鱼刺,但小孩子心急,还是卡住了咳嗽几声。大哥不在家,葛茹风坐在父亲身边点了一根烟枪,给这熟悉的场景添了几分陌生感。
戎策就这么看着,寒风呼啸也岿然不动。也许双生子有心灵感应,叶斋停下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,在黑暗中发现了些异样。等父亲语重心长的一段话说完,他便将筷子拍在桌上,厉声说道,“我去哪里跟谁做事不需要爹您操心,他姓陈的再不好还能拿给我口饭吃,您呢?”
“你怎么说话!正道你不走,偏偏去闯歪门邪道。”叶南坤也提高了声音,眉头紧皱,“过了年你就去部队,把这一身的毛病改了。”叶斋翘着腿从怀里摸烟出来,拿火机点上,“省省吧,我不是大哥,也不想变成他那种光鲜亮丽的人。你把这小的教育好,比我强。”
叶南坤指着他鼻子想骂人,葛茹风立刻凑过来当和事佬,好言相劝。叶斋没听,站起来踢开凳子往外走。叶亭想追上去拦住他,被叶南坤一眼瞪了回去。倒是家里的厨娘担心二少爷没吃饱,装了一铁皮饭盒的饭菜给他带上。
叶斋提着吃的刚出了大门,就看见蹲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抽烟的戎策,“不仔细看,狮子都抽上烟了。”“二哥。”戎策站起来舒展舒展身子,“你别总跟爹吵架,他也是希望你好。”“你想当他好儿子,你倒是回家亲自给他当去。妈的,老子想做什么那是我的事。”
戎策楞了下,听见叶斋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,“老子真他妈的羡慕你。”“二哥,”戎策追上去,扫了扫肩头落雪,“你这是有人在背后撑腰,什么都不怕。不管你在哪,如果出了事,爹和大哥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你,这还不知足?”
“知足?我需要他们?”叶斋白了他一眼,把饭盒扔他怀里,“我去青楼,你跟着?”戎策脸色微微一变,急忙摇头,“不不不,二哥尽欢,我先回去了。”
夜已深,戎策看着客厅里摇摆的落地钟,试图让自己静下来。窗外隐约有路人交谈的声音,仔细听还能听见脚步声,但唯独没有杨幼清的。桌上的饭菜热了几遍,戎策看着快要散架的糖醋排骨,决定不等他了,自己先吃。
第一块排骨连着肉带着骨头刚放进嘴里,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。杨幼清身上还有未化的雪,额头的发丝被雪水打湿,但不算狼狈,“你没锁门?”“锁了门有用吗,想杀我的不还是进得来,出不去?”戎策故作镇定将骨头吐出来,但是眼中翻腾的喜悦难掩。
杨幼清转过身把门锁好,公文包放在一边,再回头小家伙已经扑了过来,嘴角还带着糖醋排骨的汁水。杨幼清低头将他唇边的糖醋汁舔了去,露出个微笑,“放了姜丝,你做的?”
“没,二哥送我的,”戎策不敢说实话,但也不敢说自己跑到树上看叶家吃年夜饭,于是省略了些,“还有烧腊,炒虾,蚝油青菜,您要是饿了我去煮点面条。”杨幼清看了看桌上的饭菜,还冒着腾腾热气,“不用了,一起吃吧。你身上倒是不冷,回来一会儿了?”
戎策点点头,几乎要把自己挂在杨幼清身上,“老师,您还走吗?”“西北的事情不需要我插手了,周荐章有意要让我留在上海。人家权力大,他随便跟哪位侍从说一句,我就被拿下了名单。”杨幼清冷笑一声,脱下外衣放到沙发上。
“忍着呗,还能杀了他吗?”戎策从厨房拿来一双筷子想要递过去,杨幼清已经用他用过的开始吃了,还不忘评价几句,“这个排骨不错,就是太甜,青菜竟然也放糖。”戎策看他仿佛一天没吃饭一样,把自己这边的两个盘子也推过去,“春节了,您就不说点什么?”
杨幼清抬头白了他一眼,低头继续吃,没说话。戎策自讨没趣,嘟囔两声也俯下身来夹菜,还专门抢杨幼清筷子底下的。杨幼清挡了几下,速度慢了些让戎策占了先机,于是改变策略放弃这块排骨,筷子一伸从另一个盘子里夹了块烧腊,“你若是平常也有这样的机敏度多好。”
“我最近也没少立功啊,我这都二十七八了,还没升官,您也不帮我说说情。”“哦,司令部准备提拔顾燊做副处长,年后通知就下来。情报组的工作让副组长彭义东担着,”杨幼清把碗放下,用手帕擦了擦嘴,“他父亲给人事处花了不少的一笔钱。”
戎策把骨头吐出来,呸了一声,“他就是个饭桶,摩斯密码到现在都没背过,还跟我耍少爷脾气。”“但他有点天赋,会打点关系,算是个有用的饭桶,”杨幼清把空碗碟推到戎策面前,“军校警校的好苗子会轮到我们挑?吃饱了,你去把碗洗了。”
2.电报
“不是一个发报员,你听,5这个数字,滴滴滴滴滴,能够听出三下加两下的节奏,之前是连贯无阻的。”刘菲菲扶着监听耳机抬头看了眼戎策,怕他听不明白又补充道,“发报员的手法像是一种标志,每个人都不同。之前我们截获的电报中,发报员经常使用短码,依我看,像是个男人,现在的这位是个细心的姑娘。”
戎策翘腿坐在监听车内架设的木桌上,一手扶着桌面一手跟着耳机内的声音敲打,但是节奏慢了点,毕竟他从来没负责过电臺这一块,疏于锻炼。伪装过后的电臺车载着德国进口的设备在柏油马路上缓慢行驶,但无奈发报时间太短,还没缩小范围便没了声音。
“他们使用电臺的频率增加了,戎组有没有什么猜测?”刘菲菲将耳机摘下来,扶了扶刚烫的大波浪。戎策拿过桌上的草纸,微微皱眉,“2546, 5499,这几个数字出现了不止一次,也许是在重覆某一情报,我拿回去给情报组——算了,指望不上那个二世祖,给我抄一份,我研究研究。”
刘菲菲一边誊抄着数字一边笑道,“戎组还嫌彭公子是二世祖,你瞧瞧侦缉处新来的军官们哪个没有背景?”“你还对战文翰旧情未了?”戎策反问她,刘菲菲也不恼,把草纸递过来,“想追我的人从百乐门排到仙乐斯,用不着戎组操心。”
孔珧抱着一厚摞文件走进组长办公室,戎策从满桌子狼藉里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去,“这么多,我们最近都没往外跑,哪里来这么多行动报告?”“去年的总结和报表,处座说您就算不是亲自写的,也至少看一眼。”孔珧看了看他桌上实在没有地方,便把文件放到茶几上,转身准备走。
“你过来看看,”戎策招了招手,孔珧连忙走过去,“你看啊,这是最新截获的共党电报,一个新的频率,但我觉得密码本没换,你说呢?”戎策抬头,果不其然看见孔珧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慌乱,但是这小子掩饰的不错,眉头紧锁若有所思。
半分钟,孔珧才开口,“这,这几组数字确实相同,但是位置却不一样,您瞧,前几次都是紧挨着,但这几次隔了几组,不像是同一个意思。”戎策托着腮看他,故作轻松,“是吗?我觉得是二次加密。这电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,偏偏在我们逮捕了郑平愿之后开始活动,我猜,是他没来得及撤走的下线在寻求上级的帮助。”
孔珧没说话,紧紧盯着那一行行数字,戎策看见他额头冒的汗,却未点破,继续说道,“我猜,他们第一知道郑平愿被捕,第二确定自己没有暴露,第三一旦撤离将会是更大的麻烦。因此铤而走险想要重新与上级接上线。”孔珧点头应和,戎策拍了拍他肩膀,“紧张什么,看不出来我又不会扣你工资,这事儿让译电组的小姐姐们忙去吧。”
孔珧更用力点头,仿佛松了一口气,但戎策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警惕和那一丝惶恐。戎策笑了笑,从书桌里拿出一包点心递过去,“年终总结多亏了你,看你黑眼圈都快出来了。这是奖励,今早去买的蝴蝶酥。”
叶亭从电话局下班回来,看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,地上满满都是烟头。“你,你跟着你们组长学坏了。”叶亭打开门,孔珧赶紧站起来,将烟头踩灭了,踢到一边,用裤子擦了擦手上残留的烟草味道。
“电臺被发现了,现在必须保持静默,”孔珧刚进门就脱口而出,气势汹汹,丝毫没有往日的斯文腼腆,“听我的,把电臺放回我那里,我家更安全。”“不行,你这样会给孔家带来麻烦,电臺在我这里,出事了我可以跑。”
孔珧急火攻心但还是努力抑制,伸手抓住叶亭的肩膀,笃定中带着几分强横,“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,你一个女孩子家……”“孔少爷还讲男强女弱那一套俗话?”“不,我没有,”孔珧被她似是嘲讽的一句话瞬间弄没了脾气,但仍是耳尖烧得通红,“断线之后,我们只有彼此可以信任可以依托,我觉得,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……”
叶亭没忍住笑了出来,孔珧倒是声音越来越小,说到最后脸红得像是熟苹果,急忙松了手转身趴在墻边。“不逗你了,我接到组织回覆了,”叶亭走到桌前倒了杯茶,“上级要求我们继续潜伏,最近不要有任何动作,过一阵摸清楚了情况,上级会主动给我们接洽。营救老郑的任务可能要交给其他组完成了。”
“联系上就好,联系上就好,”孔珧还是满脸通红,低头不敢看叶亭,他也不知道自己害羞什么,但偏偏就是不敢,“我先走了,今晚夜班戎组要派我去盯梢。”“对了,”叶亭忽然正色,“电臺暴露消息,是不是戎策告诉你的?”
孔珧楞了下,随即点点头,“现在想来,他可能是在试探我。我日后会小心的。”叶亭欲言又止,末了只是说路上小心。孔珧大开门走出去,因为有心事走得还有些踉跄。
叶亭几乎能确定,戎策发现了他身边的这个卧底,但是选择包庇他,甚至主动提供情报让他有所准备。也许是这几年间断的接触起了作用,也许是兄妹这层关系让戎策不忍下狠手,但叶亭相信,假以时日,他们最终能够站在同一阵营。
“老板,《先秦诸子系年》有没有?”戎策推开书店的门,这是包打听告诉他的最后一家可能买这本书的书店,成败在此一举。老板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,抬头望了眼他,又低下头去,“卷一还有一本,缺了两页,不嫌弃的话半价卖给你。”
戎策看了眼小书店的布局,杂乱的书籍堆放在落灰的书架上,“我只需要第三本。”“怎么现在的人都如此不同寻常,”老板推了下滑落的镜框,“没有没有,卖完了。”
“谁单独买过这第三本吗?”戎策看老板有些不耐烦,拍拍桌子拿出证件扔过去,“我问你谁买过这本书。”老板瞥了眼证件,脸上表情瞬间变了,拿起来恭恭敬敬还回去,“官爷,官爷,这上个月,啊不,头年,有个年轻人来买过。他长相白凈,带着书生气,眉眼如星,我还记得。”
戎策从怀里拿出一张孔珧的照片放在桌上点点,“是他?”老板低头看了片刻,笃定点头。戎策笑了声,似是有些无奈和自嘲。老板不懂他的意思,战战兢兢。末了,戎策从货架上拿了一本茅盾的《子夜》,“多少钱?”
“送,送您了,您慢走……”
3.对峙
上海的春天来得快,但紧接着就是乍暖还寒,冻得人骨头疼。戎策惦记着老师的腿,坚持要每天陪他睡主卧。夜里被小家伙搂着,年轻人的体温紧紧包围,杨幼清总觉得身边围着一个小火炉,在寒夜里极其舒服。
有几天,戎策领队出任务,杨幼清发现自己睡眠质量瞬间变差,经常夜半惊醒,一直在床上坐到天亮等戎策回来才放心。他觉得自己是年纪大了,心底越来越柔软,但这种没由来的担心只在戎策身上应效。